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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生顿时读懂戚继光的眼神,把“戚哥哥、戚嫂嫂”六个字咽了下去,佯装有气无力,垂下眼皮,不出一声。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戚继光和王璞更是指顾从容,对安生视而不见,不露辞色,按顺序将二等女童逐个打量、询问一遍,时而品头论足一通,最后交头接耳几句,由王璞公布他们的决定:“就挑那个吧,名唤‘沈安生’的。”

“呵呵!”园林女主人矜持地笑笑,命仆妇暂且率领众女童退下,待她们全部离开,方才回应道:“公子好眼力!不过,我有几句话,须先讲在头里。若说看脸、看家务技艺,挑了这个去,带回家发现性子难调理,岂不怨我弄虚作假?”

她讲述安生初来乍到时如何不服管、自己又如何“苦心教训”,末了,“咚”地把一只烧成葡萄紫色的宜兴紫砂壶墩在黄花梨嵌大理石几案上,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思量着,每隔一阵子就关她几日、饿她几顿,她迟早会因我放她出门、赏她饭吃而对我感恩戴德。只是她来我家时日还不长,目下效果未定。这孩子近日看似老实些,但我尚无法确定她是心服口服、还是糊弄我呢?万一到您府上仍不顺从,甚或生出幺蛾子来,我可就对您不起了!”

戚继光听她说什么要安生“感恩戴德”的话,顿觉恶心作呕,明面上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娘子只管放心将她交与我。实不相瞒,比这更难驯服的女孩儿,自到我家,也从无违拗的。”

园林女主人探明他诚意求购,便直奔主题,漫天要价:“扬州瘦马的行情,恐怕公子比我精通。第一等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少不了一千两身价银子。安生论相貌原应归入一等,只为打磨她的性情,权且打入二等。既然她三生有幸,承蒙公子垂青,跳出这‘烟花世界’,五百两也就知足了。”她顺便声明,不收贬值严重的“大明宝钞”和储存、使用不便的铜钱,只收白银,最好是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以后按朝廷规定成色、单位和重量铸造的标准银锭。

戚继光和王璞事先了解过扬州“瘦马”的身价,一等女子的赎身银通常在五百至一千两不等,对于沈家和戚家而言都是天文数字,园林女主人显然在信口开河,试探顾客虚实。

“这……”戚继光做出胸有成算、举棋若定的姿态,看看王璞,笑而不答,就着手里的青花花鸟纹直口杯轻轻地啜一口茶。

“娘子可是说笑了。”王璞默契地接过话头,“您适才有言,安生那丫头到府上,满打满算不过五个月光景,教养未成,依奴之见,外带给她的生身父母一份一、二十两银子的财礼,总计四十两银子也便绰绰有余啦。”

园林女主人一惊,“噗嗤”笑出声:“妹妹逗我玩儿呢?”随即讨价还价、你来我往,园林女主人索银一百两,戚继光咬定四十两不松口。不是他不愿意速战速决,孟玉英手头可支配的现银只有四十两,而戚家境况寒酸,对此实在爱莫能助。何况,依戚继光和王璞的道德观,一文钱也不该给园林女主人这披着华丽外衣的人口贩子,无奈世态如此、根深蒂固,他们也无力撼动,不得不屈从环境罢了,哪里还肯教孟玉英承受更大的损失?

一来二去,园林女主人有些困惑,怀疑戚继光虚有其表,实际是来捡便宜的,因捧起茶盏,嫣然浅笑:“想必公子启程时行色匆匆,未带足盘缠是有的。无妨在瘦西湖一带游玩数日,打发左右回家取银子,再买安生那丫头,倒是一举两得。”

戚继光听出“逐客令”的意味,也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将青花直口杯搁置在身侧的枣根香几上,应道:“我若缺银子,也不需回家取去。可巧,扬州府新到任的相公(注:明朝人对府县官员的一种敬称)与我家世交,我即便觍着脸持名贴上门求见,区区数十两银子的情谊,只怕还是有的。然而家慈治家,素来利析秋毫,从不许家人花一分冤枉钱,是以不敢称娘子之意。假如我当真拜访知府大人,少不得将府上的情形条分缕析地引荐与他,自然也会谈及娘子晾在门口的那几把红绢伞,那就有些意思了。”

“红绢伞!”园林女主人的心头“咯噔”一跳,面色不由地泛白,冲淡了双颊上“胡燕脂”的绚丽色彩,明白自己今朝是遇上对头了。

依据明制,五品以上官员方可使用红绢伞作为雨伞,六品以下官员使用红油伞。园林女主人无品无秩,为了铺张排场,公然使用红绢伞迎接客人,僭越礼制,证据凿凿。尽管民间种种逾制、“服妖”风潮方兴未艾,譬如细究起来,园林女主人家中“僭越”的器物简直举不胜举,但毕竟有赖于各地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扬州知府履新不久,正思谋如何烧好“三把火”,园林女主人尚未与之建立“交情”,假如遭到知府的“世交”控告,知府不敢拿诗礼巨族、仕宦世家开刀,第一把火颇有可能烧到她这个做“瘦马”生意的女富商身上,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过,他果真与知府世交吗?他的脸上又没有写着字。然而我与知府素昧平生,也不可能唐突冒犯,贸然拉他去找知府核实啊!可恼、可恼!”园林女主人禁不住用手指绞动销金点翠手帕,戚继光、王璞气定神闲地注视她。意味深长的笑靥在王璞的梨涡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牵引园林女主人的手指加快绞动手帕的动作,空气隐约在共振,颠得站在窗外听候发落的沈安生东摇西晃,对面映入眼帘的一张熟面孔随之歪歪倒倒。

安生站稳脚跟,凝神望去,看清来客是少年商人俞之彦。数月不见,他益加出挑得服采鲜明、容光焕发。园林中的家丁、仆妇待他也比往昔热络,上赶着迎接,尊称“先生”,恭维道:“听闻您这几个月做成几注大买卖,飞黄腾达了,果不其然!”

俞之彦报以谦和的微笑,作揖回礼,轻声应答:“你们主母要的虎丘天池茶到了。怎么,有客?”他往室内一张,看见戚继光、王璞一行几乎正面向他,或坐或立,与园林女主人讨价还价,只是戚继光等人并未注意到他。他立即停稳脚步,避至檐柱旁作壁上观,默默地观察园林女主人及戚继光等人一言一行。安生立在俞之彦的身后,距离很近,他的背影填满安生的视野,挺直、修长而安静。

片刻的袖手旁观过后,俞之彦回首瞥了安生一眼,打定主意,一面举步入内,一面朗声插言:“娘子恕我莽撞。照此下去,只恐对娘子并无好处。倘若娘子相信我的阅历,这一宗生意权且少赚些个,却也无关大局。那丫头投我的眼缘,我情愿少收娘子二十两银子货款,玉成这位公子与那丫头喜结这段良缘,可使得?”言毕,依序对戚继光、园林女主人各行一个不卑不亢的揖礼。

园林女主人忙不迭地还礼,忖度俞之彦的话意,附耳柔声问道:“你认识他?”

俞之彦不置可否地笑笑,低声回答:“总归是你我得罪不起的人物。”

园林女主人倒抽一口冷气,理一理云鬓,展颜向戚继光行礼——双方成交。

安生与三巧依依惜别,哭得泣不成声:“三巧,你且耐些烦闷,待我出去,必定寻到你家门上,请求尊府、尊堂(注:明朝人对他人父母的一种敬称)前来接你!”“不必了,沈姐姐。”陈三巧凄然一笑,秀目中滑落两串晶莹而深重的悲伤,不到八岁的童音道出八十岁的沧桑:“他们怎会来接我?我就是他们好不容易才卖出好价钱的货物呀!纵然这里大发慈悲、放我回家,家父、家母还是会转手将我卖给旁人,到时不知堕入什么不见天日的去处,还不如待在这里呢……”

王璞牵着沈安生的小手,护她离开。安生一步三回头,与三巧相互招手告别。三巧的小身影渐去渐远,慢慢萎缩成一粒尘埃,在大明的盛世华章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安生泪流满面,竭尽全力呼喊:“三巧,等我长大、挣得银子,一定来赎你出去!”

王璞、戚继光、喜哥和暖雪目睹此情此景,悲酸不已。待一行人脱离园林守门人的视线,王璞再也无法控制情感的波涛,心酸冲破堤坝,端丽的莲脸顷刻间浸泡在一片泪海里。

戚继光最见不得妻子流泪,一时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劝解,一抬首看见俞之彦缓步走近,便支起肘弯,轻轻地碰一碰王氏,示意她拭泪收声。新任扬州知府自然与他们素不相识,只要他们还未离开扬州地面,就必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在戚继光的锐目中,俞之彦的面容笼罩着一重神秘的雾岚,需要一些时间方能勘透。

俞之彦未曾逆料会与戚继光一行重逢,但眼下避无可避,索性坦然相见。两人的目光率直而肃穆地迎向彼此,沈安生看见半空里有两颗明光烁亮的星辰相向而行。最终,戚继光与俞之彦四目相接,不过,擦出的却是欣悦的火花,仿佛节日里喜庆的烟火。

戚继光郑重其事地与俞之彦拱手见礼。举目相顾,二人同时在对方无所畏惧的星眸中看见了自己,彼此心照不宣地霁颜微笑。但他们并未进行任何言语交流,就此分道扬镳。沈安生回眸目送俞之彦的身影离去,憋不住叽咕一句:“多谢你那天清晨给我食物。”

俞之彦没有停步,也没有回眸,只含含糊糊地挥一挥右手。安生原想追问他“为什么冬日能吃上鲜桃?”居然也忘得干干净净。

春暖花开,孟玉英、孟学曾再度率领厨艺班子北上行商。这一次,他们原想携沈安生的大哥沈杰、二哥沈仁同行修学,而将安生和幼弟沈信留在钱塘家乡,但因安生坚持同往,只好调整计划,留沈仁和沈信在家,仍带安生及大哥沈杰启程。戚继光、王璞原本有心与他们结伴行路,可是登州卫和嫡母张氏送来急信,告知戚继光候任一年多的实职已尘埃落定,将负责管理登州卫的屯田事务。戚继光获悉消息,摩拳擦掌之余,又不免负重千钧:卫所屯田制度日渐腐朽,田地被各地土豪、各级将校瓜分,屯军逃散,剩余的底层军户实质上沦为军官的佃农、甚至农奴。登州卫下辖7个千户所,屯军员额最少当有2352人,如今流失过半,虚岁十九岁的戚继光该如何应对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挑起登州卫的屯田重担?

他偕同王璞向孟玉英一行道别,率喜哥、暖雪疾行北归:“且看我作何道理!”(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周同一时间继续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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