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明宣宗行乐图》

本文节选自《宦官：侧近政治的构造》一书，作者三田村泰助（1909—1989），1933年毕业于日本京都大学东洋史学科，师从内藤湖南、羽田亨，生前为立命馆大学名誉教授，研究方向为明清史。

(相关资料图)

什么是宦官？谁创造了宦官？宦官的权力从哪里来？身份低贱的宦官为何常常成为撬动中国历史的关键力量？似乎一直声名狼藉的宦官，为何能够存续数千年之久？

在这种种问题背后，宦官的历史也许关系着中国历史与社会中的某些深层因素。日本著名汉学家三田村泰助在广泛搜集历史实例的基础上，提出“侧近政治”的概念来观察中国历史上的宦官。他选取汉、唐、明这三个宦官群体为活跃的时代，在君主权力与侧近政治的框架中讨论了各个时代宦官的活动特点和历史命运。他认为，宦官是“皇帝的影子”，是“君主的代理”，宦官制度与君主专制制度互为表里，或者说是君主政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本书面世以后，广受好评，荣获日本“每日出版文化赏”，畅销半个世纪，成为了解中国历史的经典之作。

现代社会还存在“宦官”吗？

文 | 三田村泰助

来源 | 《宦官：侧近政治的构造》

宦官这一奇特且已经消失于现代的特殊人群说了很多。然而，我们能不能断言宦官只是过去的恶梦，再也不会死灰复燃呢？

如果你接受了近代思想，或许会视这种疑问为无稽之谈，一笑置之吧。的确,正如孙诒让所说，作为宦官国度的旧中国和古土耳其，在20世纪初随着宦官一同覆灭，今天的世界领头羊是那些历史上不存在宦官的国家。况且，我们也很难想象从已成为现代思想共识的人文主义（humanism）和合理主义中会孕育出性质完全相反的宦官。

虽然现代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宦官，但类宦官群体依然存在。在展开论述之前，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宦官产生的过程。

在神权国家殷商，君主以神灵为靠山，为了保持自己的神圣性和神秘性而创造了一个非人性质的宦官群体来服侍自己。彼时的宦官既是君主的秘书，也是君主的亲信。“秘书”一词应译自secretary，而secretary又源自secret（秘密）。如此看来，宦官可谓是秘书的老祖宗了。

我们拿清朝、土耳其王朝两者和殷商作对比,能发现一个共同点——政教合一。土耳其苏丹同时是伊斯兰教的主宰者，明清皇帝是儒教背景下“天”的代言人。在这种宗教性专制国家里，处理国政的内阁大臣们是皇帝明面上的秘书，暗地里的秘书则是宦官。作为侧近势力，离君主越近的宦官权势越大，原因是宦官扮演了沟通作为权力顶峰的君主和国务大臣的中介角色。

既然旧中国、土耳其王朝都是宗教国家，那么其思想支柱自然是非合理主义和反人文主义的，否则宦官没有诞生的土壤。

这么看来，现代社会上应该不会有宦官才对。然而实际上，宦官的幽灵时至今天依然在到处飘荡。既然孕育出宦官的是权力部门，那么世界任何国家、任何社会都肯定有类似宦官的存在，尽管形态和过去有差别。

现在自然是不可能出现历史上的宦官那样直接从肉体上使之非人化的行为，但是即使保留了男性的生理形态，依然可以将之改造成一名组织成员，达到使之非人化的目的。社会上任何一个领域都有一张大网，以各种形式将人们网罗于其中。某些现代的大型企业员工人数甚至相当于一个小城镇人口，而这些员工在企业的所谓“科学管理”下组织化。对组织来说，人不过是一颗螺丝钉而已。

当然,我的这个看法是比较简单粗暴的，但是我听说现在美国社会在讨论人类的无性（asexual）化。如果这是真的话，组织成员的非人化似乎便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比喻了，而是真的打算从肉体上将所有人变成宦官。

话说回来，纵容组织不断膨胀的现代公权力自身也在不断膨胀。说到专制君主，我们脑海里的第一印象是可以肆无忌惮的形象，但实际上和今天的公权力相比，历史上的专制君主权力能够影响的范围根本不值一提。过去的人们能够自我安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也侧面反映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专制君主权力是无太大关系的。

相较起来,现代公权力的强大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呢？我们就以信息的传达方式做例子，现在我们有报纸、广播、电视等等手段，而这些无一不在权力的覆盖范围之下。强大的权力滋生秘密。“秘密让权力更强大”这一普遍原则，无论古今都相通，因为秘密说白了就是“垄断信息”。尽可能掌握对手信息的同时尽可能隐藏己方信息对确保权力优势有多重要，只要想想现代国际问题或者最近比较热门的“商业间谍”问题，甚至我们周遭的职场现象，相信都能够体会得到。

因此，组织里必定有一支直属于权力、为维持权力的秘密而垄断信息的秘书群体。要么就是有几个与掌权者关系密切，掌握了不对外公布的信息，从而呼风唤雨的小团体。如此一来，这些群（团）体的成员我们便可称之为类宦官的存在。

一直以来，我们对于秘书的印象只停留在“给老板提鞋”的程度。事实上，在现代的日本企业里，秘书科（部）、老总办公室、策划部等直属于管理层的秘书性质部门越来越受重视，起到为企业决策收集、整理必要信息的作用，再也不是以前的“提鞋”小跟班，而是一个拥有高度技术与能力的成熟部门。

可能你会有疑问，这种部门和成熟组织之间不是矛盾的吗？但是只要想到宦官起到很大作用的唐代刚好也是中国历史上行政组织最为成熟的朝代，相信你就能理解了。正因为组织越大，秘密就越多，为了防止秘密泄露和平衡下级组织之间的对立，直属于管理层的部门所起到的作用才越来越大。

说到这里，我们似乎不必将现代秘书部门看得像历史上的宦官群体那么坏，毕竟宦官能够专横的一个因素是，他们对君主私生活的干预程度很深。

然而我们要注意到，日本的各个组织曾经都秉持着“以和为贵”的宗旨。企业是共同体，政府各部门也紧密联系如同“一家”。企业或政府之类的组织内部，成员之间都彼此分享着人生婚丧嫁娶中的喜怒哀乐。

战后，随着现代管理学的引入，这种人际关系马上就被扔到了历史垃圾堆里。可是没过几年，日本人发现了管理学的缺陷，于是将管理学从一门单纯的科学，改造成一门视他人为有血有肉的“人类”的人际关系学。日本企业内部的这种人际关系反而大受外国管理学者的交口称赞，社会上也不再将日式人际关系看成是落后、有害的了。

本来到此为止就挺好的。只不过私底下的人际关系很容易越界迈到集体领域，使得好不容易才作为一个新角色受到重视的秘书一下子返祖成类似历史上的恶宦那般的存在。一个直属于权力的侧近群体——不一定是现代的秘书，也可能只是单纯的马屁精——一旦失去了向权力者准确传达信息的能力，所造成的流毒之大，无论对企业还是国家都是不言而喻的。

综上所述，即使在现代,类似于宦官的直属于权力、垄断信息的侧近群体依然存在。或许读者们会觉得我的观点未免牵强附会，但是我觉得只要你注意观察一下自己的圈子，或许就能够找到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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