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飘飘处处闻

戴敦邦绘白居易《长恨歌诗意图》(《唐诗选》插图)

李白被斥去朝


(资料图)

安旗

李白总算有了报效国家的机会。待诏翰林三年来,他第一次不是侍候皇帝洗澡,不是侍候娘娘赏花,不是为梨园配词,总而言之,不是为帝妃们吃喝玩乐效劳,而是为朝廷起草出师诏。因此,当内侍从汝阳郡王李琎庆贺新春的筵席上找到李白,虽然他已半醉,却欣然奉诏前往兴庆宫勤政务本楼。

玄宗早已在楼上等候,御榻上文房四宝早已摆好,炉火也燃得正旺。玄宗先让他将脸和手洗净,又让他喝了一盏刚沏好的“龙团”新茶,然后便亲自将诏令大意说与李白。原来是吐蕃在三年前攻占了青海的石堡城,大唐天子认为他有不臣之心。虽然也曾用兵,奈何将非其人,出师不克,未曾消得心头之恨。近年,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出师桑乾,连战皆捷,拓地千里,威振漠北。天子大喜,特地加封他为左武卫大将军,意欲让他率领大军西征吐番。最后,玄宗还引经据典地说道:“《书》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朕欲惩此顽夷,威慑西域。让他们知道我天朝的厉害!”李白不知究竟,只顾考虑这一篇振我国威的文字如何写得铺张扬厉,堂而皇之,超过司马相如。便启奏玄宗道:“请陛下赐臣无畏,臣神旺气足,方能尽其所能。”玄宗说道:“你就随便一点不妨。”李白便抹掉帽子,脱下外袍,一边开始构思,一边抬腿要上御榻,这才发现靴子还没有脱,又恐弄脏了刚洗净的双手,玷污了凤毛笔,染黑了蟠龙笺。刚好,高力士站在下首。坐在御榻边上的李白便把脚向他一伸:“劳驾帮个忙。”高力士万万没有想到,除了万岁爷,竟还有人敢叫他“帮”这个“忙”。还来不及考虑这个忙是帮的好,还是不帮的好,一双捧惯了御足的手,却已捧住了李白的靴子。李白趁势一缩腿,左足一只便已脱下,右足一只又已递到高力士手里,高力士也就只好“帮忙”到底了。当高力士失神地站在那里,后悔他没有来得及叫小太监过来帮忙的时候,李白早已笔走龙蛇,草开诏书了。玄宗一盏茶还没喝上三道,内侍已将诏书捧至眼前。玄宗一看,洋洋洒洒,千有余言,不但内容堂皇,措辞气派,而且干干净净,文不加点。于是龙颜大喜,对李白说道:“卿家捷才,深惬朕意。明日上朝颁诏以后,当授卿中书舍人之职。从今以后,专为朕司掌诏命,代草王言。”

李白回到翰林院,喜得一夜没有睡着。首先是感到皇上一年四季并非只是吃喝玩乐,他这翰林待诏也总算干了点正经事,何况明天就要授给他中书舍人的实职。中书舍人仅次于中书侍郎,中书侍郎又仅次于中书令,而中书令就是宰相。中书舍人除主管起草诏令,还可以参预机密,不仅官阶距宰相不远,实际职务也距宰相很近。他青年时代“愿为辅弼”的梦想竟然快实现了,他即将成为第二个张九龄。至于张九龄的下场,他却顾不上去想,便又想到以中书舍人供奉翰林,再不是空头翰林待诏徒有虚名,以后就有了自己的住宅,同子女也就可以团圆了。

到了天快亮时,他才小憩了一会,就又起来上朝了。当他赶到大明宫时,只见一片灯火,好像天上的星星,都降落到长安城里。他以为晚了,谁知还有比他更晚的。由于玄宗好久不上早朝,朝廷官员都习惯晏起,今天早上就有好些人几乎起不来。

直到卯时过了,人才到齐,皇帝也才升座。

第一件事便是宣读出师诏,命朔方节度使、左武卫大将军王忠嗣出列听诏。朝列之中便走出一位身着戎装的将领,年约四十开外,身高七尺有余,一表堂堂,英姿飒爽,却又举止安详,气度从容,使人想见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帅才。他听过诏令以后,不但没有飞扬跋扈之态,反而满面忧虑之色,高声说道:“臣有下情容奏。”接着便俯伏丹墀,慷慨陈辞:“臣之先父,为国死难,殁于阵前。臣自幼蒙主上隆恩,养于禁中,赐名忠嗣。国恩家仇,无日或忘。虽屡有微功,未足以报。自陛下授臣重任以来,窃思当年提刀跃马,斩将夺旗,乃匹夫之勇,实非报国之上策。臣愿效战国李牧,西汉李广,以持重安边为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以逸待劳,必操胜算。万里边疆,固可不战而定。否则,征伐频繁,徒劳无功,兴师动众,动摇国本。昔汉武好四夷之功,虽广获珍奇,多斩首级,而中国疲耗,几至危亡。晚年悔之,改弦易辙,息兵重农,方使国家转危为安。况石堡险固,易守难攻。若贸然出师,屯兵坚城之下,必死伤数万,然后事乃可图。臣恐其所得不如所失,故请休兵秣马,伺其隙而取之,方为上计。伏望陛下三思。”

李白唯一传世书法墨迹《上阳台帖》(故宫博物院藏)

《李白传》插图之一

王忠嗣这一番话,听得李白出了一身汗,又是惭愧,又是后悔,又是不安。他真想跑出朝列去,握住王忠嗣的手说:“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抬头看时,却见皇帝脸上阴云密布,众大臣面面相觑。

正在这时,当朝一品宰相李林甫,出列奏道:“陛下身为天子,天下之事都是陛下的家事。陛下有诏,唯命是从就是忠。”然后,他竟然转身向文武官员们训斥起来:“你们看看宫门两旁的立仗马,每天乖乖地站着,一声不吭,享受的是三品俸禄;只要嘶一声,就拉下去,再也休想到这里来了!”李白一听,不禁暗暗吃惊,原来如今当权的宰相竟是这等货色!大概玄宗也觉得他说得不伦不类,打了个哈欠。

李白正想出列仗义直言,刚一转身,却有人将他袍袖拉住,一看是礼部员外郎崔国辅,摇头向他示意。他略一迟疑,又见朝列中走出一员将领,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却是趾高气扬,大言不惭地说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偷鸡还要费把米哩!既然是打仗,哪能不死人!俺中国现有五千多万人口,死他几万,如九牛去一毛。臣请募关中子弟三万人,加上陇右、河西三万人,以六万之众,何愁拿不下一个小小的石堡城!有人贪生怕死,我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可不怕死!只要能为陛下开边拓地,俺视死如归!……”

正当董延光讲得白沫四溅,忘乎所以的时候,王忠嗣突然厉声问道:“五年前,青海碛石之役,丧师上万,丢盔弃甲逃回京师的,不就是你董延光吗?”董延光一下就哑了,只得用手抹掉嘴边白沫,退了下去。王忠嗣紧接着又援古证今,备陈利害。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朝廷频年出兵,今关中丁壮,已征行略尽,孤儿寡妇,遍于京畿。臣非贪生怕死,实不忍以数万人之性命易一官。愿陛下亦下轮台之诏,杜邀功之途,则社稷幸甚,苍生幸甚!”说毕,叩头不止,声震殿廷,直到鲜血流出来,染红了地面。

宋梁楷绘《李白行吟图》(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李白传》插图之一

玄宗的脸色本已泛起怒容,及至目睹此状,也好像不便发作,便挥了挥手,宣布退朝。

李白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翰林院,先抱起酒壶灌了一气,随后颓然地倒在床上。王忠嗣头上碰出的鲜血老在他眼前出现。王忠嗣最后一句话:“臣实不忍以数万人性命易一官”,老在他耳际轰鸣。他想来想去,决定给皇帝上书。于是马上坐起来,抽笔展纸,写将起来。当他正写到:“臣亦不忍以数万人性命易一官”,忽然有人推门而入。一看,又是崔国辅。

崔国辅,吴郡人。李白早在青年时代初游金陵时就和他认识了。两人性格既投,又都爱写乐府诗。国辅小诗尤其和李白相近,也是清新而又自然。国辅入朝后,当过集贤殿直学士,后调任礼部员外郎。十年京官,半生闲职,使他雄心壮志已消磨殆尽,诗笔也好像退给了江淹。李白入朝后,他曾多次来访。发现李白意气不减当年,诗情犹胜昔日,使他十分钦佩,也使他不免担心。今天恰好和李白站在一起,见李白意欲出列奏事,恐他言语有失,因此暗中示意。他下朝以后,脱去朝服,便赶到翰林院来。果然不出他所料,李白正准备上书。他连忙抓住李白的手说:“贤弟你有所不知,听愚兄慢慢道来。今天幸好是王忠嗣,忠嗣是皇上最心爱的将领,而且是看着他长大的,知他决无二心,所以当廷抗旨,不忍加罪。若是别人,必定与周子谅同样下场。”接着崔国辅又将近几年朝中内幕略谈一二,比贺知章所说的尤有过之,绝非外人所敢介入。李白这才恍然大悟,他除了侍候帝妃吃喝玩乐,休想有别事可干。何况侍候帝妃吃喝玩乐也遭到人们的忌妒和谗谤了。

翰林院一角,一群蚊子在哼哼:

“他哪里像个翰林学士!醉卧长安街头,已不是一次两次了。简直像个叫化子,真是不成体统,有辱翰林!”

“就是在禁中,他也常是喝得酩酊大醉,好几次都不能奉诏。不,我看他是有意拒不奉诏。”

“听说,他竟敢叫高公公给他脱靴,可是真的吗?”

“可不是真的!再过些时,恐怕还要叫宰相给他磨墨,叫娘娘给他牵纸呢!”

“昨天晚上,主人赐我们观伎,他听了‘雉子班’这支曲子以后,写了一首诗,中间有两句:‘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你们想想是什么意思?”

“总是恃才傲物之意……”

“岂止是恃才傲物!他是骂咱们这翰林院是鸟笼。你们看,这不是指斥乘舆么?”

“你们以为他只是掉弄笔墨?我前几天从他窗下过,听见他和什么人在谈王忠嗣怎样怎样……他和王忠嗣有啥关系?”

“咦,这恐怕是交通外官,图谋不轨啊!”

……

皇宫内院一角,两个苍蝇在嗡嗡:

“高公公,除了上次给你送来的禀帖外,我这里又有了一条。那穷措大听到人们议论他,竟写了一首《翰林读书言怀》,说他在院里一天到晚无非读书,不知怎的招来一些是非。诗中把他自己比成是白璧,骂大家是苍蝇。最后还说他在这里没有久留的意思,胆敢把翰林之职视若敝屣。你看,这是他的亲笔。”

“张驸马,这还是不够啊!我看这事得借重杨娘娘,她说一句,顶咱百句。但是她哪管你什么恃才傲物,指斥乘舆,交通外官?总有什么事犯着她才好。我听见杨娘娘昨天还在背诵他的《清平调》三首。你的文墨比我高深,看看这三首诗里能觅个缝不?只要有个缝儿,咱们就给他下几个蛆。”

“待我想来……‘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飞燕’……赵飞燕……有了!高公公,有了!赵飞燕原是娼家出身。”

“好,好,好,这一条抵十条。她一听准会说:‘这李白恁利害呀!还会绕着弯儿骂人,竟骂到俺家头上来了!’我在旁边再吹一吹风,扇一扇火,她一气,告到咱主子那里,管叫他李白滚蛋!”

“这一下可消了你脱靴之恨了!高公公,你该怎样谢我呢?”

“这一下不也拔去你眼中钉了?他一来,你在主子心目中一落千丈。去年侍驾温泉宫本来该是你的差事,那件宫锦袍本来也该是赏给你的,眼睁睁被他夺去了。你倒该谢我才是。”

……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戴敦邦绘白居易《长恨歌诗意图》(《唐诗选》插图)

兴庆宫寝殿一角,帝妃们在聊天:

“听爱妃这一说,李白确实不识抬举。朕也看他不是廊庙之器,还恐他‘言温室树’呢!”

“陛下,啥叫‘言温室树’?”

“就是泄漏宫廷秘密。汉成帝时大臣孔光,孔子十四世孙,为人周密谨慎。有人问他温室殿中所植何树,他也默然不应。”

“李白那样放肆,哪能及得圣人之后分毫?陛上圣虑极是,确实要提防他乘醉在禁中乱走。万一有些事遭他撞见……还是趁早把他贬得远远的。”

“翰林待诏是个虚衔,并非实职,怎么个贬法呢?”

“既然连个正经官儿也不是,交给李林甫随便处置,不就行了,何劳圣虑?”

“爱妃有所不知。此人虽然轻如鸿毛,怎奈他名满天下,故尔不能随便处置。处置不当,遭人议论。不但遭天下议论,还遭后世议论。岂不坏了朕多年广开才路的名声?还是让他好来好去吧。”

……

天宝三载春,李白在累日徘徊,几番犹豫之后,终于上书请求“还山”。玄宗即日“恩准”,并赏赐了不少银两。

当李白捧着“赐金还山”的手敕时,不禁感慨万端。

他一会儿感到自己好像宋玉。宋玉在楚襄王驾下为臣,立身行事本来是高洁的,只因他才华出众,又长得一表人材,便受到登徒子忌妒,竟诬告他好色,劝楚王不要让他出入禁中。实际上真正好色的是登徒子,一见女人,不分好歹,就像苍蝇见血。结果,楚襄王竟听信登徒子的谗言,将宋玉赶走了。于是李白写下了《宋玉事楚王》古风一首。

他一会儿又感到自己好像是被人遗弃的妇女。虽然品行端正,人也正在盛年,无奈夫婿薄幸,我色未衰而彼爱已弛,竟至中道弃捐。山中的藤萝尚有松柏可托,自己却连草木也不如。这又是多么悲哀啊!于是李白又写下了《绿萝纷葳蕤》古风一首。

最后,他感到自己好像陇头流水一样,从陇山流下来,流入秦川,流入黄河。它即将一去不复返,怎能不带悲声呢?胡马南去时,回顾朔方的冰雪,尚有依恋之情哩!回想来长安时,看见秋蛾初飞;现在离开长安,看见春蚕已生。啊,三个年头过去了!光阴好像流水一般逝去,我的心却像风中的旌旗没个着落。哪里是我的出路?哪里是我的归宿?……唉,这没完没了的感伤有什么用呢?还是挥掉眼泪走吧,走吧,走吧!只是这颗破碎的心何时才能平复啊?于是李白写下了最后一首古风《秦水别陇首》:

秦水别陇首,幽咽多悲声。

胡马顾朔雪,躞蹀长嘶鸣。

感物动我心,缅然含归情。

昔视秋蛾飞,今见春蚕生。

袅袅桑结叶,萋萋柳垂荣。

急节谢流水,羁心摇悬旌。

挥涕且复去,恻怆何时平?

在天宝三载暮春的一天,李白终于取下头上的学士帽,脱下身上的宫锦袍,换上隐士戴的角巾和平民穿的葛服,离开了翰林院,离开了大明宫,离开了长安。只有通向商洛、南阳的那条大路知道他一路上洒下了多少眼泪。

(本文节选自安旗著《李白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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