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大医》(马伯庸)
一九一〇年,曾在战火中被国际红会医生救下的农村青年方三响,聪明飒爽的富家小姐姚英子,头脑活络的洋派青年孙希,三人因各自机缘汇集于上海新成立的大清红十字会总医院。时局纷乱,他们历经皖北洪灾、上海鼠疫、武汉起义……经受了生死和战火的洗礼,亲见了朝廷的腐朽、百姓的悲苦、革命志士的忠义,在多方势力间辗转腾挪,践行救死扶伤的医者天职。何为苍生大医?那是自孙思邈流传下来的医道:不虑己身、普救众生。在这风雨飘摇的年代,年轻的医者决心担负起重任。
《收获》长篇2022秋卷
(资料图片)
长篇《大医》选读1
第一章 一九四年七月
一九四年七月三日,关东。
一只靰鞡草鞋重重地踏入泥泞。
“噗叽”一声,一股浊黄浆子从脚指头缝儿鼓涌上来,小腿一个踉跄,拖着整个身子摔在地上。
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一张方脸黑得像是铁锅底。他在泥浆中挣扎着起身,身上的深蓝色军服已变成了土黄色。他爹在旁边赶紧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将他从泥里捞出来,又在后脑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好好看着点道儿!”老爹喝骂道。
男孩两片厚厚的嘴唇紧抿着,不吭声,满眼不服。
若是鸭绿江上的渔民看到他俩的穿着,肯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两个人穿的衣服,前襟有一排五枚铜纽扣,外号“倭皮子”,正式一点的叫法,是日本陆军的明治十九式军服。
一对留着辫子的关东父子,居然会穿起日本兵的衣服,这委实古怪之极。更古怪的是,在这对父子身后,还跟着足足两百多个男女老少,俱是一样装扮,长长的队伍好似一条蓝色的长虫在山林里钻行。
在这支诡异的队伍最前头,是一个和尚。他听到巴掌声,回头笑道:“方村长,别为难孩子啦,专心赶路。”
方村长悻悻地推了儿子一把,对和尚道:“觉然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儿了。”这和尚露出微笑。他生得慈眉善目,唯独左边嘴角有两颗黑痣,一颗大如铜元,一颗小如米粒,看上去有一种奇妙的失衡感。
这些村民来自关东盖平县的沟窝村。这是个不起眼的小山村,距离牛庄和营口港不远,主要产业是野蚕与山货。前两天,一个叫觉然的游方和尚来到村里,向村长方大成提出个古怪要求:
他想请村里出两百号人,去附近的老青山转一圈。什么都不用干,转一圈就行,但去的人都得换上日本陆军军服——这个他负责提供——事成之后,衣服归村里作为酬劳。
觉然解释说,有一位日本商人想给甲午战争时战死于此的日本兵做场法事。村长方大成虽不懂日本人的法事规矩,可心里却禁不住犯起嘀咕。
今年不比寻常。老毛子和小鬼子在关东打得不可开交,从鸭绿江到金州,枪炮声一天都没消停过。这个当口儿,觉然和尚的这个委托,恐怕不是做法事那么简单。
可沟窝村实在太穷了,这两百套衣服是一大笔横财。方大成思前想后,决定冒冒险。遇到危险,大不了往山里头一钻,多少回兵灾不都这么躲过去了么?
于是,他把沟窝村里的青壮村民都带了出来。方大成老婆死得早,只留下个十三岁的儿子叫方三响,这次也跟着父亲出来了,多一个人就多赚一身衣服。
此时已近午时,不知不觉,这支古怪的队伍钻出了老青山,爬上山麓旁的一片浅绿丘陵。
这片丘陵的形状像个摊坏了的圆炊饼,一角长长拖出,与大山恰好构成一条曲折的夹沟。郁郁葱葱的白杨、樟子松和蒙古栎盖满了阳面坡面,透绿色的茂密树冠遮住了地势起伏。
带路的觉然和尚突然慢了下来,一步三看,似乎在提防着什么。方大成见他行迹古怪,不由得多留了点心。他突然注意到丘陵上方有一群灰大眼在盘旋,久久不肯落下。
灰大眼在飞鸟里最是护家,它们不肯飞远,说明这片林子里有巢;它们又不敢落下,说明……林子里有人,而且人数不少!
方大成一惊,忙要开口提醒觉然。可他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坡顶响起一片炒豆般的枪声。一瞬间,方大成的瞳孔猛缩。
这是毛子的莫辛-纳甘步枪!这枪因为连射清脆,如水珠落地,关东人都叫它“水连珠”。哪个山头的胡子若有那么几杆,足可以称霸一方。可眼下的枪响太密集了,起码有上百支,只能是毛子的正规军。
眼下俄国和日本正在干仗,这么多毛子兵在坡顶居高临下埋伏着,他们隔着几百米,会在山坡上瞅见什么?
不是两百个穿着倭皮子、扛着烧火棍的老百姓,而是两百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