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年间,河北魏州(今大名县)有一青年才俊,姓郭,名仲翔,文武皆能,且为人豪爽重义,不拘小节。其父见他年岁渐长却一事无成,便劝他去京师投奔伯父宰相代国公郭元振,以图进身之阶。

恰逢洞蛮(南方少数民族)作乱,侵扰附近州县,朝廷派李蒙为姚州都督领兵讨伐。李蒙领了圣旨,临行前去相府辞行,郭元振借机向他推荐侄儿仲翔,李蒙见仲翔器宇非凡,又是当朝宰相的侄儿,当即授为行军判官,留在帐下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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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翔别了伯父,随李蒙大军一路向南,不日行至剑南地带。地方上有一人,姓吴名保安,乃是遂州方义县尉,这人与仲翔从未谋面,但知道他是自己同乡,于是写了一封信教人送过去,大意是:“吴保安不才,有幸跟您同乡,虽从未见面,也没有登门拜访过,但您的为人令我仰慕许久。以您的才能,辅佐李将军平寇,必能马到成功。然保安虽勤勉多年,却仍是小小一县尉,眼看任期将满,补缺的人却遥遥未至,我很担心这辈子困在这蛮荒之地,回不了家乡。望您念及同乡之情,让我跟随您到军中效命,略建寸功,您的提携之恩必不相忘。”

仲翔读了书信,感叹道:“此人与我素昧平生,便能托付此等要事,必是知我信我之人。大丈夫得遇知己却不与他尽力办事,岂不有愧于心?”于是向李蒙举荐吴保安的才能品行。李蒙依从,便行文到遂州,调取方义县尉吴保安为军中管记。 不料,才打发差人起身,探子急报蛮夷领兵侵犯,很快就要过境了。军情紧急,李都督当即传令连夜行军,赶到姚州,正遇蛮兵抢掳财物,骤然被大军一冲,顿时乱作一团,被唐军杀的四下逃窜,溃不成军。李都督恃勇轻敌,带领大军,乘胜又追出五十里。郭仲翔进谏言:“蛮人狡猾奸诈,如今吃了败仗,将军威名已立,应搬师回姚州,再派遣使者进行诏安。如今反深入他们地盘,恐会遭到暗算。”李蒙听了大喝一声回道:“群贼如今闻风丧胆,不乘机扫清更待何时?你不要再多说了,且看我破贼吧!”

第二天,拔营起寨,领着大军长驱直入蛮夷地界,但见这个地方山峦重叠,草木峥嵘,一时间竟有点不辨方位。正要找个当地土人做向导,忽然山谷四面响起金锣之声,洞主蒙细奴逻率各洞酋长蛮兵,好似林中猛兽冲杀过来,将大军团团围住。唐军连日行军早已疲惫不堪,如何能抵挡?李都督虽勇猛,奈何山地丛林中无法施展。眼睁睁看着手下兵将被杀的杀,俘的俘,全军顷刻覆没。只恨自己不听郭判官之言,以至铸成大错,当下就在山谷中拔刀自刎。

这一战,唐兵被俘无数,细奴逻将他们都分给各洞首领为奴,又令酋长将战俘中有职位的审查清楚,许他们寄信回家,用上等绢来赎,郭仲翔也在其中。酋长因他是当朝宰相之侄,旁人只要三十匹绢,而他必须出一千匹才能赎身。仲翔心想,若要一千匹,只有伯父有能力办到,只是千里迢迢,怎么寄信回去?忽然想到吴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从未会面,为着他的几行字,便出力举荐为军中管记。我的用心想必他能理解。还好他迟了一步没有随军出征,不然也要遭难。此时他大约已经到达姚州。我不如央请他送信到长安,这样最合适不过了。于是将身陷囹囵、所受苦楚及赎身条件等详细写明,封好书信投给吴保安。

先不说郭仲翔在蛮中之事。且说吴保安奉了李都督的文帖,心中已知是郭仲翔帮的忙。当下安顿妻子张氏和不满周岁的儿子在遂州住下,一路赶赴姚州上任。到了姚州,听闻李都督阵亡,仲翔下落不明,吃了一惊。恰好解粮官被蛮人放回,身上带有仲翔书信,保安拆开看了,好生凄惨。当即回书一封,许诺他送信救赎之事,嘱托解粮官找机会将回信寄到蛮中,以宽慰仲翔。自己急忙整理行囊,日夜兼行,望长安而去,中途路过遂州都没有去看望妻儿。不日来到京师,径直求见郭相爷,不料郭宰相一个月前死了,家小扶柩回乡不在京内。可怜吴保安此时盘缠用尽身无分文,无奈只得将随行仆人和马匹卖了,换点路费返回遂州。

到了家中,放声大哭。张氏忙问缘由,保安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对张氏表明救仲翔的决心,就将家中值钱之物估算一番,仅值二百匹绢,于是撇下妻儿,在姚州附近一边经商,一边打探仲翔消息。每天起早贪黑,东奔西跑,破衣烂衫,粗茶淡饭,哪怕一文钱一粒米都不敢浪费,都攒起来作买绢之用。每攒够一百匹绢就寄放到姚州府仓库内。眼里心里只想着赎郭仲翔这事,连妻儿都不管了。如此这般如苦行僧一般整整十年,只凑出七百匹绢,离一千匹还差三百。

可怜保安妻张氏,带着年幼的孩子,孤孤凄凄住在遂州。最初还有人看在县尉的薄面上,稍微接济下,时间久了再没人登门。家中又没有半点积蓄,只能苦苦支撑,到了十年开外,娘俩缺衣少食,实在难以维持,只得将几件破家什变卖了换成盘缠,领了十一岁的儿子,去姚州寻找丈夫吴保安。娘俩日行夜宿,一天只走出三四十里,不到半路盘缠已尽,想去乞讨又舍不下颜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张氏自叹命苦,竟动了轻生念头,看了眼年幼的孩子又割舍不下,一时悲从心起坐在路边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一位行路的官人。那官人姓杨名安居,乃新任姚州都督,正是来顶李蒙的缺。当下停了马车,唤张氏问话,张氏悲悲戚戚将丈夫弃家赎友,并自己寻夫遇难之事哭告一番。杨都督听完,心下暗暗惊叹:“此人真义士!可恨我无缘结识。当下安排张氏母子一并随行,到达驿馆后,差人安置娘俩饮食住宿,备下一辆车马,将十千钱赠为路费,又差人送到姚州普淜驿馆居住,张氏再三拜谢不提。

杨都督到姚州后,差人四下寻访吴保安下落。不过三四日,寻着了,请到府中相见。都督亲自出门迎接,拉着手引到内堂叙话。并告慰吴保安,他的妻儿都已安排到驿馆居住,稍后就能相见,且赎人所需绢匹也不用劳心,以为他安排补齐。”保安承杨都督厚义,再不推辞,含泪跪倒在地拜谢不停。杨都督乃向库房借官绢四百匹,都赠与保安,又赠他全副鞍马。保安大喜,领了这四百匹绢,连之前存的七百匹,共一千一百匹,押着一路来到蛮岭地界,找中间人交付完毕,单等仲翔回归。

原来郭仲翔身处蛮夷乌罗部下,初时乌罗指望他重价赎取,对他还算客气,至少饮食不缺。一年之后,不见有人来赎,心中恼怒,拔他去看养战象,每天只给他一顿饭吃。仲翔打熬不住,趁着乌罗外出打猎,撒腿便跑,走了一日一夜,脚底都磨破了,被追赶的蛮人捉了回去。乌罗将他转卖与南洞主新丁为奴。那新丁生性凶残,稍不如意,便是一顿毒打,仲翔受不了,偷个空子又跑了出去,这次因道路不熟仍被拿了回去。新丁又把他卖给另一洞主菩萨蛮,菩萨蛮更为凶残,他听说仲翔几次逃跑,便叫人取来木板两块,长五六尺,厚三四寸,叫仲翔把两脚踩在板上,就用铁钉从脚面钉入,使钉子穿透脚面钉入木板中,从此仲翔白天带着木板行动,夜晚被关入土洞,洞外还有蛮人看守。可怜两脚被钉处,常年流着脓血,分明是在地狱受苦。

再说那中间人领着吴保安来见乌罗,说了赎郭仲翔之事。乌罗一听有一千匹绢,大喜过望,即刻差人去别的洞蛮处赎取仲翔,辗转来到菩萨蛮洞中,交割了身价,将仲翔两脚钉板,用铁钳取出钉子,那铁钉打入肉中久了,与肉长成一体,拔钉时疼痛异常,血流满地,以至仲翔当场晕厥。只得将他抱入皮袋,由两个蛮子抬着送到乌罗帐下。乌罗收了绢匹,也不管仲翔死活,将他交给中间人送到吴保安处不提。

两个朋友见面抱头痛哭。因仲翔脚疼不能走路,保安便将马让与仲翔骑了,自己一路步行。两人走了许久终于回到姚州,见了杨都督复命。原来杨都督曾是郭宰相门下幕僚,如今见了仲翔,十分欢喜,一面安排他在府中修养,一面延医请药为他治疗脚伤,不上一个月,恢复如初。而吴保安救回仲翔后,才赶去驿中与妻儿相见。想着离家时孩子还在襁褓中,如今已十一岁了。不免伤感惭愧。

杨都督有感吴保安大义,对他十分敬重。将他弃家赎友之事写信告知长安各交好的官员,又赠了他不菲的粮食财资,送他上京补任。姚州大大小小各级官府,见都督看重保安,纷纷效仿,赠钱赠物不在话下。保安谢了都督,将众人馈赠留一半与仲翔用度。带着家小离了姚州,仍安排妻儿在遂州居住,自己只身去长安候补。不久升任嘉州彭山县丞,那嘉州虽仍属于西蜀之地,离遂州却不远,更方便他照应接取家小,保安遂欢欢喜喜赴任去了。而仲翔依旧留在都督府做判官。

话说仲翔为报杨都督看顾之恩,任职期间,陆续差人到蛮洞处买来绝色少女十人。亲自教养她们熟练歌舞,献与杨都督。都督推脱不过,只得勉强留下一女为伴,其余的坚决不收。仲翔就把那剩下的九个美女,以都督之名赠与他帐下九个心腹将校。时逢朝廷追封代国公后人,杨都督上表替仲翔请封,于是郭仲翔被授予蔚州录事参军一职。仲翔离家至今,共十五年,父亲和妻子都以为他早死了。不想突然收到他的书信,要接家小去蔚州任所,真是喜从天降合家欢欣。

仲翔在蔚州做官两年,官声极好,后升为代州户曹参军。又过三年,老父病亡,仲翔扶柩回乡,办完丧事后,身无牵挂。打听到吴保安仍在任上未回,便亲自去嘉州彭山县看望。不料吴保安夫妇双双于六年前死于疫病,被草草埋在黄龙寺后面一块空地中。其子吴天祐遵从母训,自幼读书识字,现在本县学熟中当个启蒙先生,勉强度日。当下,仲翔身穿丧服,腰系麻绳,手持哭丧棒,一路步行到黄龙寺内,跪在坟前,放声大哭。祭奠完毕,找来吴天祐相见,将自己的衣服脱下与他穿了,呼他为弟,两人商量过后,决定将骨骸送回家乡安葬。于是,择个日子,烧了祭文,扒开土堆,将保安夫妇二人枯骨起出,分别装入两个锦袋,用笔标记好,一起放进竹笼内,仲翔亲自背在身上。吴天祐见了争着要背,仲翔不肯,哭着说,“永固(吴保安字永固)为我奔波十年,就让我背他骸骨回乡,稍稍尽尽心吧。”一路且走且哭,步行千里,终于平安到达。当下买办衣衾棺椁,重新殡殓。自己和吴天佑一般戴孝,一同守灵,雇匠人造坟,一切殡葬用品,都照着先父规格一般无二。又立起一道石碑,请人在碑上篆刻吴保安弃家赎友之事,广为传颂他的仁善。诸事完毕,又陪吴天祐在墓旁盖了间小屋,一同守孝三年。

三年期间,郭仲翔亲自指导天祐读书,使他的学识更加精进。三年后,仲翔要到长安补官,念及天祐无家无室,便选宗族中贤德女子聘与他为妻,割东边宅院让他居住成亲,又将一半家财分给天祐过活,方才安心起身。仲翔到京后,补岚州长史,加封朝散大夫。因思念保安不已,便将自己与保安生平之事细细写成奏章,顺带举荐保安之子吴天佑,说他才华抱负出众,奏请由吴天佑替补自己的职位,自己情愿回乡养老,真是字字情真,行行带泪,如泣如诉,其情其心跃然于纸上。

此折一上,满朝轰动,朝廷令礼部合议, 礼部查访明白,盛赞郭仲翔人品,破格依他所奏,报请朝廷,提任吴天祐为岚谷县尉,郭仲翔仍任岚州长史。岚谷县与岚州相邻,刚好可以经常走动相见,以全他俩情义。这也是礼部官员的用心之处。仲翔领了吴天祐的任命诏书,谢恩出京,回到武阳县,备下祭品向两家坟前拜告完毕。择个吉日,与天佑两家人一同启程,共同赴任。

渐渐地这件事被更多的人知道了,口口相传,远近闻名,都说吴郭之交,纵使管鲍(管仲和鲍叔牙),羊左(羊角哀和左伯桃)再世,也不能相比。后来郭仲翔在岚州,吴天祐在岚谷县,皆有政绩。岚州人仰慕他的人品事迹,特为吴保安和郭仲翔建起“双义祠”。后人有诗为证: 频频握手未为亲,临难方知意气真。 试看郭吴真义气,原非平日结交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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